作者曹谦,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200052)。
在朱光潜的美学体系中,“意象”是核心概念之一,几乎与其他重要概念都有不同程度的关联。不过在朱光潜美学著述中,“意象”的涵义并不十分确切,它的能指常常处在小幅变动之中;尽管如此,其“意象”概念仍旧具有相对稳定的基本内涵指向。我们从朱光潜对“意象”的翻译中也能够窥见一斑。
一、意象与表象(Representation)
早期朱光潜美学著述中,有时将“表象”翻译成“意象”。比如,他在1936年首次出版的著作《文艺心理学》里将叔本华的名著名称翻译为“《意志世界与意象世界》”,并引述叔本华的话写道:如果一个人“让全部意识之中只有对于风景、树林、山岳或是房屋之类的目前事物的恬静观照”,“忘去他自己的个性和意志,专过‘纯粹自我’(puresubject)的生活,成为该事物的明镜”,“好象他不把知觉者和所觉物分开,以至二者融为一体,全部意识和一个具体的图画(即意象——引者)恰相叠合;如果事物这样地和它本身以外的一切关系绝缘,而同时自我也和自己的意志绝缘——那么,所觉物便非某某物而是‘意象’(idea)或亘古常存的形象”。
根据以上可以看出,康德意义上的表象是我们意识里比较初级的东西,它可以是最初的感觉印象,也可以是主体内在感性的规定形式,但都没有达到审美的水准,与艺术世界里的“审美意象”距离尚远;然而表象可以成为形成审美意象的条件,以表象为起点最终能够诞生出真正的审美意象。至此,我们再结合前文朱光潜援引叔本华及其对叔本华的解读发现:尽管朱光潜将叔本华学说里的“表象”翻译为“意象”表达了“图像”“形式”等艺术意味,但哲学上的“表象”毕竟不全是艺术审美之“意象”,因此把“表象”翻译成“意象”又显得过于笼统了,表象所涵盖的外延显然更大,比艺术之“意象”更宽泛也更粗糙。当杂多的“表象”经过艺术家的去粗存精的处理,化合成整一的形象时,我们才能称之为“审美意象”或“意象”。
二、意象与形象(image)
在朱光潜1949年前的著作中,对意象的翻译出现频率最高的当属image一词。《文艺心理学》是朱光潜早年构建其“美感心理生成”论美学体系的代表作。他在其中援引克罗齐的“直觉说”这样阐发道:“美感经验”是“形象的直觉”,正如玫瑰花在我们“心中”形成的是“一个无沾无碍的独立自足的意象(image)”,而“这种独立自足的意象或图形就是我们所说的‘形象’”。朱光潜指出,“形象的直觉”——“这个定义已隐寓在aesthetic这个名词里面。它是从康德以来美学家所公认的一条基本原则。”他又这样解释克罗齐美学的“直觉说”:“据克罗齐的意思,事物触到感官(感受),心里抓住它的完整的形象(直觉),这完整形象的形成即是表现,即是直觉,亦即是艺术。”从朱光潜对克罗齐“直觉说”的理解中,我们可以确认,朱光潜正是将审美意象视为艺术形象的,也就是说在朱光潜眼中,形象性是审美意象的基本涵义,这也是他对艺术最单纯明了、最基本的理解。笔者以为,“意象”之“象”或“形象”(image)是朱光潜美学中意象概念的第一要素。
朱光潜借用王国维关于“隔”与“不隔”的概念分析,如“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的诗句,“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反之,有的诗恰似“雾里看花”,“意象模糊零乱或空洞”,如“谢家池上,江淹浦畔”这类诗句,就是“隔”。又说,理想的诗都要“画出一个如在目前的具体的情境”,因为“艺术不同于哲学,它最忌讳抽象”,由此可见,主体直觉所得的审美意象应当是一个“明晰”而且“具体”的形象(image)。
根据《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的解释,image来自拉丁语imago,表示的是一个representation(表象),它是指“一个表征外部客体的心的图画,与后者具有一定的视觉相似性”。也就是说,它是外在世界感应在我们心中的图像。可见,形象性是image的第一要素;其次它是心的直接产物,客观物质世界只是它的一个出发点,总体上说它是心物交感统一的结晶。根据以上词源学考察,我们可以确认,朱光潜将审美意象翻译成image,实际上就是将审美活动看作主体的感物成像的心理过程,形象性是审美活动的第一要素,这里生成的“形象”(image)就是朱光潜所谓的审美意象。
但是在“意象”的具体表述中,朱光潜对意象的内涵与其边界的辨析并不十分精确。我们知道,朱光潜在《诗论》中的核心思想是,意象与情趣契合无间才能最终形成一个“整一”(unity)的审美意象。他在一处写道:但凡艺术都是“旧经验的新综合”,“在未综合之前,意象是散漫零乱的,在既综合之后,意象是谐和整一的”。他在另一处又写道:“纷至沓来的意象零乱破碎,不成章法,不具生命,必须有情趣来融化它们,贯注它们,才内有生命,外有完整形象。”很明显,这里“零乱破碎”的意象绝对不是艺术境界中的审美意象。这里似乎出现了两个“意象”,一个是美感生成前的“意象”,一个是美感生成后的意象也就是“审美意象”,姑且可以将前者称之为“意象Ⅰ”,后者称之为“意象Ⅱ”。
早年的朱光潜是康德主体论美学和克罗齐表现说美学的信徒,他竭力反对“写实主义”,不承认艺术可以按照真实性的原则仅仅做“形相”的模仿;他看重的是审美意象“抒情性”,强调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认为艺术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而“意象Ⅱ”(艺术形象、审美意象)与“意象Ⅰ”(自然表象)的最大距离莫过于审美意象已经融入了艺术家的主观情感,不再是生糙的自然最初的感觉印象(即表象)。
三、意象与理念(idea)和理想(ideal)
朱光潜也经常将“意象”翻译成idea。
早在1936年初版的《文艺心理学》的引文中,朱光潜就将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的idea译为“意象”,并将之与“亘古长存的形象”并列,也就是说这里被译为“意象”的idea,基本与“形象”同义。
1947年朱光潜翻译的克罗齐《美学原理》出版。朱光潜在解释克罗齐“直觉”概念的“意象性”特征时这样写道:“‘意象性’(idealnature):idea源于希腊文,意指心眼所见的形象(form),一件事物印入脑里,心知其有如何形象,对于那事物就有一个idea,所以这字与‘意象’的(image)意极相近。形容词是ideal。艺术的特征也是ideal,因为它所给的是具体的形象。”这里,朱光潜再次将idea大体上与“意象”等量齐观。而且在朱光潜看来,ideal是idea的形容词,表达着艺术的特征,即理想性,这与朱光潜“所谓艺术化,就是人情化和理想化”观点是一致的。
如果说,朱光潜1949年前对概念间的精准辨析重视不够(其中原因大概与早年朱光潜美学注重的是一种中国古典艺术传统所秉持的“趣味”,西方美学理论只与他生发自我美学的学理注脚有关),那么1949年以后特别是经历了几乎是概念间争论的“美学大讨论”洗礼之后,朱光潜对概念辨析的重视程度大大提高,学术风格也为之一变。但是,他依然确定无疑地将idea译成“意象”。这显然不能再用朱光潜“概念辨析不够”“忽略概念间明晰精准的边界”等措辞来解释,实际上朱光潜将意象译成idea包含着他非常深刻的思考。
不过尽管朱光潜的意象论从克罗齐直觉说中汲取更多,他并非将审美意象仅仅看作一个“不假思索”“不审意义”“不立名言”“孤立绝缘”的纯粹形象,朱光潜实际上也并不是形式主义地来理解“意象”的。因为在朱光潜眼里,意象不仅有“象”(image)而且有“意”。“意”者,第一义当属情感,即feeling,朱光潜称之为“情趣”。朱光潜1949年前最核心的美学思想包含在他对情感与意象的关系的思考中,他坚定地认为,真正的审美意象都是融入了主体的审美情趣的意象,就是所谓“情趣与意象的契合无间”之后的审美意象。其次,“意”还有“理想”之意,即ideal。我们知道,ideal是从idea派生出来的。1949年前朱光潜认为,是艺术“都带有若干的形式化和理想化”,从这个角度可以得出艺术作品绝不是对自然界忠实“模仿”的结论,正是依据这个结论,朱光潜早年是反对“写实主义”的文艺的。
到了20世纪60年代,朱光潜更加清晰地论证了意象与“理想”的关系。他撰写《西方美学史》“康德”一章时,翻译了康德《判断力批判》中关于“美的理想”一段原文:“审美趣味的最高范本或原型只是一种观念或意象”,“观念在本质上是一种理性概念,而理想(Ideal)则是把个别事物作为适合于表现某一观念的形象显现。”这段话的关键词有“意象”和“理想”,它们在康德原文及英、汉译文中的对应词如下:
这段话在不同译文里实际上包含着两个问题:一是关于idea和意象的辨析,二是关于idea和ideal的关系,而且这两个问题是交织在一起的。
但是,朱光潜在介绍康德“美的理想”一节中这么翻译道:“理想(Ideal)则是把个别事物作为适合于表现其一观念的形象显现”,其意类似于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根据朱光潜的理解,将这段话翻译成“理想即意象”也是合理的,但朱光潜没有这么做。
康德在“美的理想”一节进一步将理念分为“理性理念”(therationalidea)和“审美的规格理念”(theaestheticnormalidea)两种。理性理念是纯粹抽象的“评判原则”、概念或观念,在康德那里,它没有形象性,没有感性,也没有“个体”性,因此绝不能称为“意象”;而“审美的规格理念”则是一种带着“想像力的直观”的“评价尺度”,它具有“形象的要素”,虽然审美的规格理念也和理性理念一样是一个关于“类”的概念,“不能包含任何表现特别性格的东西”,但审美的规格理念“是悬浮于一切个别的、以种种方式各不相同的那些个体直观之间的整个类的肖像”。也就是说,审美的规格理念可以通过“某个典型形象”而“完全具体地被表现出来”,至此我们发现,“审美的规格理念”实际上是一个可以等同于“意象”的概念(准确地说是“审美意象”),朱光潜将它视为艺术作品的“灵魂”。
有趣的是,朱光潜在他的《西方美学史》“康德”一章中讨论艺术的天才时,对上述内容也大段翻译了康德的原文。每当译到aestheticidea“审美(感性)理念”基本都译为“审美的意象”或“意象”。现在看来,朱光潜这么翻译是完全正确的。
如果说康德美学给朱光潜“意象”中的“意”以一定的理念和理想的涵义的话,那么,在歌德美学中,朱光潜又将这个“意”赋予了“意蕴”的涵义,它客观上构成了朱光潜对“意象”翻译的一部分。
朱光潜说,歌德心目中的艺术不是“那种‘无色的清水’似的抽象形式美”,而是充满“有血有肉的生动性和丰满性”,是那种“有意蕴的或是崇高的东西”。至于“意蕴”到底是什么?朱光潜引用歌德的话说,艺术家一旦从自然界把握一个对象,他就从对象中获取了“具有意蕴、显出特征、引人入胜的东西”,它具有“更高尚的形式,更基本的特征,加到人的形体上去”,也就是与人发生了紧密的联系,不再是单纯的客观自然物,于是艺术家就“画成停匀完整而具有意蕴的圆”。可见,艺术品的意蕴不但呈现了精妙的形式特征,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人性的特征,服务于人的“较高的意旨”,于是人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气”于自然材料,因此艺术品就是“根据自然又超越自然的第二自然”,创造出一种“显出特征的整体”。
至于意蕴的表达方式则是“象征”性的。朱光潜在论述康德美学时指出,康德并没有把审美局限在纯形式层面,于是康德提出了“美是道德观念的象征”观。把道德视为一种“观念”或“理念”,这是符合康德本意的。象征,就本质来说,是以象寓意,或者“化理于象”。这里的观念和理念属于“一般”的范畴,是意象之“意”;这里的形象是“特殊的”、具体的范畴,是意象之“象”。歌德也说:“象征把现象转化为一个观念,把观念转化为一个形象”,朱光潜又援引歌德的话进一步解释观念与形象的关系说:“观念性的一般是‘不可捉摸’和‘不可表现’的”,它可以用“形象”显现,但又“不是一览无余”的。因此,象征就是“‘在特殊中显出一般’,从有限见无限”,正如中国文论所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当然,朱光潜对“意”的探究不论多深入,仍是以“象”为基础和第一条件的。
结论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朱光潜的意象理论即意象是意与象的统一,其本质就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但其中的两者并不是对等的关系,象居于主导地位,意与象的统一是化理于象,而化理于象的主要动力来自想象。朱光潜“意象”概念虽然根本上源自中国传统的审美文化的“象思维”,但是,他的“意象”并不全然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涵义,他通过对德国古典美学等西方美学的翻译和理解,将“意象”概念赋予了诸多西方哲学和美学的元素,如表象、形象、理念、理想、典型等,使朱光潜的“意象”概念及其理论具有了“中西融合”的特征,这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中国现代美学的基本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