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科室承包成为一些医院走向市场化的主要标志。所谓的科室承包，就是一个科室每年完成一定的收入任务后，多收入的钱，就是这个科室医生护士的收入。有的医院管这种制度叫责任经营制。江苏常州钟楼口腔医院骨科也进行了这样的承包。
常州市钟楼医院和口腔医院是挂着两块牌子的一家医院。2004年8月底，钟楼医院的骨科在主任汪承全的带领下，进行了承包。这一点，记者从医院的党委书记那里得到了证实。
记者：是院内经营还是院外经营？
记者：院内承包制？
李鹰：院内全名应该是所谓责任经营吧，责任制经营。
记者：他们每年有任务吗？
李鹰：每年有一定的任务。
出院时身上不到五十块钱
多年来，钟楼口腔医院始终在树立自己低收费的社会形象，立在门诊楼前的这两块大牌子上，清楚地写着这家医院的优惠项目，这样的优惠吸引了许多经济条件比较差的病人前来治病。但是，钟楼医院是不是所有的科室都会收费很低呢？一些病人的住院费让人对此产生怀疑。
他叫吉瑞华，在一家工厂当车间主任。2004年9月5日晚上，他坐到了这台机器前，没想到却被机器切断了手。经本地医生介绍，来到钟楼医院骨科进行断肢再植手术。然而到出院时，他才发现总费用竟然高达31362元。在这张长长的收费单上，从手套纱布缝合线到进口加压钢板，所有的费用都列得一清二楚，然而这些项目和数字都清清楚楚的账目，对吉瑞华来说却不是明明白白的。
吉瑞华：我们又不懂，医学方面的，这个医院里这东西我们又不懂。
她叫谢红英，今年初刚从四川来到常州打工的。四月初的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意外摔伤。在被送到洛阳镇卫生院急救时，卫生院的医生让她到钟楼口腔医院去。
谢红英：他说我们这个医院不行，你必须到常州医院去，你这个要动手术，叫我们准备万把钱，那个时候我就吓住了，我说我没钱，怎么办呢？他说你先去了再说，他说我给你介绍去，我介绍去的人，他会给你优惠的。我们的救护车也笛笛笛地一路走一路叫，到了医院门口，我们都还没到，他们都已经在医院门口了。
钟楼医院对谢红英夫妇很热情，但依然三天两头催他们交钱。为了治病，谢红英与丈夫省吃俭用，想尽了各种办法。
谢红英丈夫：住在医院，他说生活费交了的，包括床费，生活费，病人吃饭不要钱，我到下面去买(饭)，还是要钱，我就跟她搭伙吃一口，两个人搭伙吃一个。
为了手术，谢红英夫妇最后只好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到出院时，她的手术总费用达22000多元。这其中最让她看不懂的就是这个“其它”费用，共计15000多元。
谢红英：那个时候他根本就没跟我们解释这个其他费用是什么意思，我们也没有问他，因为这个钱早就交进去了，我们就没有问他这些。我们出院的时候，身上不到五十块钱。
记者：这两万多块钱的手术费，对你们家里的经济状况意味着什么？
谢红英：那肯定是很大一个打击了，家里面房子都卖掉了。
便宜何在，贵又何在
记者在采访时发现，江苏省常州市钟楼口腔医院骨科承包前与承包后的效益完全不同。病人来的时候，都是听说这里便宜，可出院时又都觉得特别贵。许多人怀疑这里的收费有问题，但具体有什么问题却说不清楚。对于这个敏感的话题，我们找到了医院的领导。
李鹰，常州钟楼医院党委书记。关于他们医院收费方面的情况，他回答得很直接。
李鹰：在医疗市场不断整顿、完善、规范的过程当中，我们也对各个科室的情况进行了处理和检查，发现情况之后，及时做出了处理。
记者：什么情况？
李鹰：有些收费不够规范，等等。
记者：哪些收费不够规范呢？
李鹰：在收费项目上，有些是多收费。
记者：哪个科室？在哪个项目上多收费了？
李鹰：像以前骨科就曾经存在过。
李书记只说骨科有多收费的现象，但具体是如何多收的费，多收了些什么费，李书记并没有说得太清楚。
就在我们想了解钟楼医院骨科的收费问题时，却意外地了解到，这个科在科室承包时曾进行过集资。他们称之为科室风险投入基金。那么这笔钱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记者：要让大家投入这个基金，主要是出于一个什么目的呢？
骨科主任汪承全：这个我现在无可奉告，好吧。
记者：有没有，你只需要告诉我有没有？
骨科主任汪承全：这个本身的目的也是鞭策每一个医生、护士工作上的责任心，如果没有责任心的话，容易工作责任心不强。
记者：那这笔钱用来干什么呢？
骨科主任汪承全：都退给大家了。
记者：当时收这部分钱主要是用来干什么的？
骨科主任汪承全：我不是讲了吗？主要是约束大家有一个责任心。
记者：风险投入基金，是为了让大家有责任心吗？
对于这笔钱的用途，汪承全一直三缄其口，不愿意正面回答。但是集资时交给大家的这份说明还是清楚地表明，这笔钱是科室里用来开发市场的。
常州钟楼口腔医院骨科大夫倪剑峰：我们科里一直讲，要走市场经济道路，要不然就没饭吃，就是要走市场经济(道路)。
这份集资说明对集资的原因、每个人所缴纳的集资额和可能的风险都说得很清楚。这次集资，骨科得到了6.6万元的启动资金，他们的重点开发方向是医疗资源相对薄弱的乡镇。一些骨科医生给我们介绍了关于这个市场开发的操作方法。
常州钟楼口腔医院骨科大夫沈斌：我们科聘了一个业务员，常年在常州周边的乡下医院跑，做他们医生的工作，让他们把病人转过来，告诉他们有多少利润可以赚，乡下医生可能也是出于利益驱使，就把病人转过来了，就通过这样一个人，在我们医院和乡下医院之间是一个桥梁关系。
记者：乡下医生给病人介绍你们医院的时候，他一般会怎么介绍？你们对这个有没有要求？
常州钟楼口腔医院骨科大夫倪剑峰：总归是叫乡下医生多转点病人。乡下医生一般(会告诉病人)，第一那边费用比较低，第二那边技术也不错，服务态度也好，主要是(通过)这几个方面(介绍我们)。
卖力的乡镇医生
业务员努力开发，乡镇医生全力帮忙，很快，钟楼医院骨科的病人多了起来。骨科有五十张病床，在承包前，每个月大约有二十多张床住着病人，而承包后，不仅五十张床位全部住满，甚至连走道里都打上了地铺住满了病人。不用说，这些病人给骨科带来了效益，也给那些起到介绍作用的乡镇医生带来了不少好处。
记者：乡下医生要比她(业务员)多拿一些是吗？真正把病人送到医院里的？
骨科医生赵春阳：多得多。
记者：能多到一个什么概念？
骨科医生赵春阳：比例大概有20%至30%。
记者：你说的比例20%到30%是什么的百分比？
骨科医生赵春阳：总费用，病人住院最费用的20%到30%。
记者：都返还给乡下医生？
骨科医生赵春阳：对。
对于这些单据上所记录的内容，记者与骨科主任汪承全当面进行了核实。
记者：咱们科室有没有给过推荐病人到咱们科室来的乡下医生一定的报酬？
汪承全：请记者同志到其他医院去调查一下好吗？其他医院。
记者：我就到你这儿了解，你光说有还是没有。
汪承全：吃饭还是有的。
记者：没有支付给他们现金吗？
汪承全：我不太清楚。
记者：这些难道不是你的签字吗？这不都是你亲自写的吗？
汪承全：我看一下。
记者：这不是经张金花的手领出去的吗？是不是你写的？汪主任现在看到这些字，看到这些金额有什么感想吗？
……
“医院不可能做赔本生意”
对于医院来说，这些乡镇医生把病人介绍过来，是有贡献的，得给人家一定的报酬，然而这个报酬要达到每个病人总费用的30%，对于医院来讲也不是个小数目，那么，医院又该如何保证自己的利润呢？他们究竟通过什么办法才能提高纯利润的数额呢？
钟楼口腔医院是一家二级医院，其收费标准经过物价部门核定。因此，如果完全按规矩办，骨科是很难获得更多利润的。那么利润到底从哪儿来呢？
记者：既然这么多的费用都发放给他们了，那你们治疗的过程当中，岂不是要赔本呢？
常州钟楼口腔医院骨科大夫沈斌：你问的这个问题比较关键，作为我们医院，奖金少拿一点是可能的，但是赔本生意是不可能做的，单位肯定会想其他办法增加收入，增加纯利润。
沈斌：我们病人出院后有一大部分钱是要转给乡下医生的，这笔钱从哪里来？们就在病人住院费用的结构当中动脑筋了，有百分之五六十的费用都是产生在材料费里面，而这些材料费几乎都是没有用的，没有真正使用在病人身上的，就是硬是电脑里记出来的。
记者：有哪些项目呢？
沈斌：最突出的也就两项，第一个就是材料费当中的一次性可吸收缝合线，这是60块钱一根，一般我们(给)病人记20根是很常见的，就是1200块钱，记到四五十根的话，就是那种重病人，甚至有记到六七十根的，还有一个就是益速康，这个东西是防止黏连的，380一支，有时候会记到四五支，可能事实上只用了一支。这些都无形中加重了病人的负担，我们是参与病人手术的，用的这些材料，我们都知道的，事实上都是一点都没有用的。
这是患者吉瑞华的住院费清单，其中仅一次性可吸收线，医院给他记了60根，共计3600元。对这些费用，吉瑞华从来没有怀疑过。
记者：你对这个单子怀疑过吗？
吉瑞华：我们又不懂，医院里这东西我们不懂，被欺骗了也没办法。
这是患者龙飞的住院费清单，其中所谓的一次性可吸收缝合线，医院给他记了20根，共计1200元。
记者：单子上面发生的所有的费用，你们有没有什么怀疑？
这是患者王申强的住院费清单，其中一次性可吸收线，医院给他记了50根，共计3000元。
据记者调查，从2004年9月份以来，大部分在骨科治疗的病人都被记录了数量不等的一次性可吸收缝合线。
“60根线，可以从从头缝到脚了”
对于这些电脑记录下来的费用清单，几乎没有哪个患者会仔细追问。那么手术中会不会真的要用到十几根甚至几十根线呢？
记者：一次性可缝合线，你们每次手术能用多少根？
手术室主任江毅：基本上不用。
记者：基本上不用？
手术室主任江毅：对。就算用，也都是一些无损伤线，不是可吸收线，因为可吸收线一般来说都是普外，腹腔内用的，而我们缝肌腱、缝血管的都是无损伤线。
记者：你的意思就是说，在你们科室开展的手术项目当中，基本上用不到这样的线。
手术室主任江毅：对。
记者：没必要用？
记者：如果这个用人了60根缝合线，这60根缝合线可以缝多长的伤口呢？
手术室主任江毅：60根的话，我想从头缝到脚都可以吧。
江毅主任在常州市钟楼口腔医院已经工作了三十多年了，对于手术中材料的使用量非常清楚，对于骨科手术中要用几十根线的问题，他觉得不可思议。
记者：会不会一个病人要用到几十根？
手术室主任江毅：不可能的，几十根的手术，我们手术室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就是说我们眼睛看见的，没有看见过一个手术要用几十根可吸收线的，没有看见过。
手术室主任江毅给记者查阅了骨科的手术记录单，但我们却没有见到一次性可吸收缝合线的使用记录。随后，记者对医院的药械进出账目也进行了查询，结果发现，从2004年9月到2004年12月，他们总共只在9月29日进过36根线。而且直到年底，这36根线也没用过一根。然而病人的收费单据上却醒目地记录了很多这样的线，少的有几根十几根，多的要二三十根，甚至五六十根。
龙飞：家里本来就没有钱，连家里小孩上学都没有钱，感觉到难过了。我们也没有办法。
谢红英：我们在医院里面的时候，我怀疑，怎么会有那么高的费用啊，做一个手术出来，怎么会两万多呢？
每根线60元，二十根就是1200元。那些单子上记录的都是用了5根线以上的病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用过这些线。那么，如此多的病人，被多收了如此多的线的费用，这是个偶然现象吗？
据手术室主任江毅介绍，一般来说，手术材料的消耗都是由手术室来记录的。然而骨科手术的材料消耗却并不由手术室来记录。
江毅：一次性缝线我不记(录)，骨科去年(承包后)的情况，我都不记。
记者：为什么骨科的线你这儿不记，别的科你记呢？
江毅：他要求我记得多，我不肯记。
记者：他怎么要求的呀？
江毅：他有的时候用了一根两根，他要求我记得多一些，我说这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多记。
记者：谁要求的呀？
江毅：他们骨科的领导呀。
记者：你指的是汪承全吗？
江毅：对。
由此看来，骨科的病人在手术中无论如何都用不了那么多线。这60元一根的线带来的是没有成本的利润，想要多少就记多少。对于这种行为，骨科主任汪承全又该如何解释呢？
记者：一根线60元钱，有的人要记60多根线，你们能用得了那么多线吗？
汪承全：具体那么多线，我倒不太清楚了。
汪承全：有的时候病人比较多，我不是很清楚，不可能每个病人我都去翻查，我去记，我去考核，这方面是我工作上的失误。
记者：您认为这仅仅是一个失误吗？
在江苏省常州钟楼口腔医院骨科某些医生看来，患者已成了一个商品，一个可以带来利润带来收入的商品。在这里，挣更多的钱是他们最主要的目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收费，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会给原本神圣的医疗事业带来怎样的影响，会让患者如何看待医院和医生！目前，由于这种明目张胆的乱收费行为，常州钟楼口腔医院骨科主任汪承全已经被免去了主任的职务。